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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柏林租长居房,我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“难” | 三明治

莫栗 三明治 2021-02-01



文 | 莫栗

编辑 | 依蔓



“奥斯陆大街到了,请下车。“

2015年刚到柏林的时候,我住在柏林地铁的九号线上,北边的终点站就是奥斯陆大街。七个月后,我搬到了南边的终点站斯特格利茨市政厅附近。2018年九月份的一个下午,我来到听了无数遍报站、但从未踏足过的奥斯陆大街,准备看两个月来的第十四个房。

走出地铁站,我立刻注意到了站口的土耳其超市。要是住在这,蔬菜水果都不用愁了,加分。过马路,右转。路口有家咖啡馆,加分。直走。这些树真漂亮,又高又密,不过会遮光,也是个问题。直走。工地,吵,扣分。直走。怎么还没到,离地铁站远,扣分。转右。到了。

我掏出手机,21号3楼霍尔巴,按门铃。手机在我手里颤了一下,我点进去,是室友发来的一张邮件截图,人间蒸发一个月的房屋公司联系人“大”先生说接下来可以签合同了。

时间线往前推三个半月。春天刚过,房东的姐姐打电话告诉我们,房东突发中风,住进了老人院。老人院的护理费用高昂,她只能把房子卖了。“你们的合同,十月底到期了就终止吧”,她叹了口气。其时我与室友已同居一年半,从刚开始的分开买菜到后来的一起吃饭煲汤种香菜,要不是这通电话,我们正打算一起在那个房子里住到地老天荒。

2018年,柏林房价已经在飙升十几年之后翻了一番,甚至在2017年以20.5%的涨幅位居全球首位。很多人感叹柏林不再“穷而性感”。我和室友都是学生,租不起贵房子。勤能补穷,我们天天刷信息、跑日程、看房间、交材料。奔波了两个月,差一步就拿到房子了,结果联系人消失了。直到刚刚。

“滋——”楼上的人开门了。我一只脚卡进门缝,另一只脚迟迟跟不过去:拿到房子了?我还要上楼吗?



知道要搬家之后,我们就再也没有买过植物了。

严格来说,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。我们虽然是学生,但是我们有足足五个月的时间找房子,何况我和室友已经在柏林生活了好几年,有不少朋友——再不济可以去借宿。话是这么说,但我们当晚就开始讨论要怎么办了。如果是随便找个地方住,其实是不难的,因为短租很多,而且通常很快就找到了,我们把这个列为最后一个选项。我和室友当时住的房子属于私人房东。这也很常见,一般情况下只要跟房东处得来就可以了,租期可长可短,还有无限期的。德国法律比较保护租客,如果租客跟私人房东签的是无限期合同,房东不能随便涨房租,更不能随意解约,除非房东有充分的理由:比如自己要搬进去等等。也因为如此,很多私人房东并不愿意签无限期合同,而会选择一年或数年的中长期合同。而我和室友之前租的房子都属于这种,后来都因为需要私用或者合同到期不能续租,因而我们来柏林之后都搬过不下三次家。

但我和室友都不是那种一个旅行箱走天下的人,我们有书、有植物、有家具、还有各种小电器,搬家要计划、收拾、找人帮忙、租车、请人开车,费时费力费钱。室友还需要一到两年完成学业,之后可能离开柏林,可能留下;我则计划在柏林呆更长的时间。我们想找个想住多久住多久的家。

那就只能跟房屋公司签无限期合同了。

这些合同正规有保障,但是需要提交大量文件,包括收入证明、身份证明、信用证明、此前的房东开具的按时交房租证明……等等等等。如果收入不足或没有收入的,像我和室友,则需要有在德国境内的人提供担保证明,而这个担保证明是一个地址需要提供一份,也就是说,我们每申请一个房子就要找我们的担保人签一次名。此外,担保人还要提供他/她的收入证明,而这个收入证明必须得是申请前三个月的。信用证明需要从一家叫Schufa的公司买,每件30欧,有效期两个月,过期再买。所以,收入证明要每月一更,信用证明每两月一更。文件之多、之繁琐,简直是德国官僚系统的完美写照。

有了这些文件之后,还得去申请住房,不同的公司或者合作社有不同的规定,但是基本上都需要去看房、申请、通过审核。整个过程短则几个月,长则一两年。因为手续繁琐、还需要有一定的收入或者担保人,大多数留学生都不会选择这种形式。但是房屋公司的房子价钱低廉,加上合同无限期,其实是最优选项。德国人没有买房的习惯,很多人都签这种无限期的合同,在租来的房子里一直住到老。

我们的准备工作就花了将近一个月。我们开了个线上文档,将租房当成一个项目来管理。我们首先定下了找房的主要网站,在这些网站中设置了过滤器,并订阅了将符合条件的房子自动推送到我们邮箱的服务。与此同时,我们开始收集需要的文件,买的买,开的开,然后扫描放到线上文档中。收集完毕后,我们开始联系房屋公司,并把所有的文件各打印了十份、分类整理、放在一个地方,每看一个房子带一份走。那沓文件足足有一个拳头这么高,后来因为更新文件、看房数量增多等原因,又高了半个拳头。找到房子后我们把剩下没用的文件当废纸用,打印阅读材料,直到去年下半年,我还偶尔在打印纸里看到自己2018年的信用证明。



我们很快锁定了两家大的房地产公司,因为它们的房源多,而且价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。公司甲会直接在网站上公布公众看房时间和地点,按时出现在看房地点,会有公司人员过来开门和答疑,看完房后,想要租房的人可以当场交材料,也可以回去之后将材料发邮件到公司邮箱。听说房子都特别抢手,房屋公司一般都会忽略迟交的材料,所以我们基本上都是立刻交。公司乙的看房流程更复杂:要在规定时间段内,去他们的办公室拿钥匙,看房,还钥匙,交材料申请。要是钥匙刚好被取走,就倒霉了,还得等。

六月中旬,我们开启了看房模式。

因为是两个人合租,我们约好尽量一起看房,如果实在不行就其中一个人去看,拍照片回来跟另一个人讨论。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对每一个房子都很上心,花很多时间斟酌:地段、交通、超市、离学校远近、房间大小、光照……等等。以至于到后来,我们每去到一个地方,就自动分析各项指标,脑子仿佛被“房虫”寄生了。在申请了五六个房子但毫无音讯之后,我们明白了:这是一个卖方市场。我们于是降低了标准,只要是不太差的都申请,就这么着又看了若个个房子,投了若干份申请。都石沉大海。

我们开始慌了。材料有问题吗?交得太迟了?收入太低?留学生身份?思来想去,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。问了好些朋友,大部分人都没有经验,唯一一个从房屋公司租到房子的朋友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:她和男友看了七个月的房,最后因为运气拿到了房子——房屋公司选中的前面三组候选人都拒绝了房子。

但我们没有七个月了啊!当时已经八月了,距离搬家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。我们决定再找半个月,找不到就分开找房,各顾各的。

某天,我上班,室友独自去看房。那个房子属于公司乙。我们家在南边,公司乙的办公室在北边郊区。相距二十公里。那天早晨,室友从家里出发,去房屋公司办公室取钥匙,一个小时,从办公室去看房,一个小时,再回到办公室还钥匙,共计三个小时。还钥匙的时候,她把申请材料递给工作人员,说我们想租那个房子,对方告知:房子已经租出去了。室友大惊,说我们递交了好多份材料,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,特别着急。“我们就要睡大街了,您能帮我看看我的材料是否合格吗?”室友恳求道。那个工作人员姓Groß,德语里是大的意思。“大”先生接过材料,从头翻到尾,说材料没问题,你们什么时候要搬?室友说,两个月后,也可以提前,只要有房就可以。大先生说,在韦丁区刚好有四个房子正在翻修,大概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翻修好,还没放出市场,你可以去看看,然后选一家。

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个房子啊!室友立马答应,抓了四个钥匙,赶去看房,中间给我发了条信息。从办公室到房子又是一个小时,看四个房一个小时,回到办公室还钥匙一小时,最后回到我们南边的家一小时。回到家已是傍晚。那天,我的室友在公共交通里度过了六个小时。还有一个小时,她在37度的高温下奔波于四个房子之间。其中一个房子在顶楼,里面装修的工人汗流浃背,她在屋里转了两圈,头开始发晕。”我当时就知道,绝对不能要这个房子!“日后每次讲起这段经历,她都要瞪着她那双大眼睛强调。

她在路上奔波之时,正在日用品店上班的我趁着上厕所的空档偷瞄了一下手机。看到室友的信息,我肾上腺素激增,发信息问能不能半个小时之后打电话,她秒回可以。我从厕所出来之后,顾不上经理可能会发现我刚刚在厕所里偷看手机,问他能不能半个小时之后打个电话。“是房子的事情!”我语无伦次,“你也知道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叨逼叨,我室友刚刚好像拿到房子了!她说有好几个!不是找到了好几个,是看了好几个……唉我在胡说啥,总之就是我们要商量一下!”

半个小时后,我坐在公司外面的路沿上跟室友打电话。一个小时后,室友给“大”先生发了租房申请。当天晚上我们很是兴奋,一遍遍地看室友拍回来的十几张照片。房子在韦丁区,是柏林比较穷的区,所以房价一直也没涨起来,聚集了很多工薪阶层和穷艺术家。有人觉得它脏乱差,有人觉得它充满活力,比如我。照片里的房子看起来就一个字:破。其中一张拍的是厨房,地上堆满了装修的杂物,而且盖着厚厚的尘土,连地板的颜色都看不清,装修工人站在梯子上,正在扒墙纸,墙纸可能本来是白色的,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土黄色,墙纸扒下来的地方坑坑洼洼,还支出来好些乱七八糟的电线,整个房间看起来有点像柏林被炸之后的残垣断壁。但我们都很开心,看着这些照片,想象着翻修之后雪白的墙壁和平整的地板,嘿嘿嘿地笑了起来。

兴奋又忐忑。兴奋居然找到房子了,忐忑是怕“大”先生变卦。

果然。第二天,“大”先生给我们发信息,说他前一天没认真看,刚刚才发现我们的签证都快要过期了,租房需要有一年以上的签证。看到邮件,坐在书桌前的我感觉椅子不存在了,整个人失重掉了下去,又像是坐在一艘小船里,前方就是陆地,这时一个浪扑了过来。

我们马上回复了“大”先生,并着手续签。约时间、打印文件、拍照、去学校开结业预估……外管局的网站就是薛定谔的盒子,偶尔能刷出来一个时间,更经常的是压根没有任何空档。一周后,我的资料齐了。第二天,我凌晨四点就出发到外管局排队。到达后,等候厅里已经坐了几十号人,我拿了号,一直等到了下午一点半。办好之后回家,肚子饿得像是里面养了只鸽子。咕咕,咕咕,咕。

我拿到的签证刚刚好是一年,一天不多,一天不少。严格来说,还是不符合要求。续签之后,我们把所有材料发了给“大”先生,并在邮件中解释,我的签证虽然只有一年,但是我短时间不打算离开柏林,之后肯定是可以继续延签的,恳求他给我们一个机会。

之后的每天早上,我跟室友的晨问从“昨晚睡得怎么样?”变成了“‘大’先生回复你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“

“没有。“

“没有。“

……



日日一天天过去。第一周,我们焦急;第二周,我们伤心;第三周,我们开始生气;第四周,我们变得沮丧。

因为签证的问题,我们估摸着其他的房屋公司也没希望了,于是又回到了原点——私人房屋。而且,我们没多少时间了,一整个的房子不好找,我们只能各自找房间,跟其他人合租。我们开始分开刷住房信息。室友的预算比我高,看房的机会更多。有一天,她看完房回到家,把门轻轻关上,默默地脱鞋。她平时大大咧咧,我不太习惯她这么安静,主动问她看房看得怎么样了。她抬头看着我,扁嘴皱眉,跟我说那个房子里住的人不太爱干净,厨房的地板是粘的。“还是跟你一起住好“,她说。我也把嘴扁了起来。

我发了四五十封申请,还特地把我所有的平台都换上了看起来特别好相处的头像,通通没有回复。连六人间的学生公寓都不要我。

某天不知怎么的就刷到了奥斯陆大街的那个房子,我赶紧发了信息,对方让我过两天去看房。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。出于对房屋公司的不安全感,我决定去看看。我上了楼,门是开着的,我敲了敲,推门进去。迎接我的是一个德国女生,棕发,深蓝色眼睛,一米七的样子。她没有穿睡衣,可能是为了迎接我换的休闲服。她先给我介绍了房子的概况,然后带我看出租的房间。十一二平米、略为正方形、暗、衣柜、床。“旁边的这些杂物都可以搬走,地下室里还有一张小书桌,你要是需要也可以拿来用。所有的家具都是免费的,你不用额外交钱。”之后我们坐在厨房里聊天。厨房一应俱全,锅碗瓢盆满满当当,但都摆得整整齐齐。窗边搭了贵妃台,坐上去可以把手撑在窗台上,旁边还有几个玩具抱枕,其中一个是宜家的金毛犬——我有一只一摸一样的。

我们聊了有一个小时。如果不是因为我赶着回家,可能还会聊更久。第二天,她给我发信息,说欢迎我搬进去。

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室友。室友沉默了一阵。“唔……唔……”她抿着嘴唇,一双大眼睛看看我,一会儿往上翻翻,一会儿往左滚滚。她用手撑着腮帮子,说她要是我的话就会租房屋公司的房子,因为毕竟是无限期的合同,自己是房子的主租户,而另一个房子只是短期合同,搞不好一年后又要搬家。“但是房屋公司的房子是空的啊,所有的家具都要自己买,而且要花大力气搬家和装修,加起来怎么都得三四百,一个月的房租加上电费网费又是300欧;另一边的房租260全包,而且我连家具都不用搬不用买,拎包入住,省钱又省力。”我用手托着下巴,陷入了沉思。

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跟父母打电话,问其他朋友的意见,我的房间很小,我从这一头的花架走到那一头的床,再从床上爬到沙发上。我不知道我室友这个期间在想什么,是不是跟我一样坐立不安。我做好决定之后走出房间,她堵在我门口,说她可以多交点房租,还可以借我钱搬家。“我决定跟你住了!不过你不用多花钱!”我大声宣布。

不过搬家时我还是跟她借了钱。



我们在旧家一直住到合同到期。十月末,我们提前打包好,喊来了十几个好朋友,租了车,把所有的家当都拉到了新家。

搬完家后,我们给旧家做了最后一次打扫。打扫中间饿了,用烤箱烤了路上买的速冻披萨,烤好之后发现隔热手套已经打包到了新家。我们于是把烤箱门打开,等到披萨稍微凉了,再用手把它拿出来,发现刀叉也都在新家,就用手撕着吃。偏偏买的披萨是美式的,底部松软,酱汁丰富,一扯开,芝士和番茄酱都淌了出来,滴到干净的烤箱和地上。我一边跟室友打趣说每次拖好地了就要撒点什么东西,最后一次了都不放过我,一边就红了眼眶。

打扫完毕,我们把所有要带走的清洁用具都堆起来,竟然还有不少。室友提议我们打车回新家。打到车后,司机帮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放到后尾箱,问我们是不是搬家。

“是呀。“

“搬去哪?”

“夜莺广场,在北边的韦丁区。”

“噢!夜莺广场呀!我在那儿住了十五年呢,后来家里添了小宝宝,就搬了家。“

“啥?那可太巧了!您在那住得开心吗?“

“还不错啦,那里是整个韦丁区唯一一块干净的地儿。“

我和室友都笑了。出租车载着我们穿过这座六百万人的城市,从南到北,奔向属于我们的一角一隅。



🏠 作者后记


我不是善于记录生活的人。这个租房故事,我已经讲述了无数遍。有时候,来个不明就里的客人,随口一问,我就要滔滔不绝大半个小时,但从未想过要写下来。某天看到三明治的短故事学院,报了名。写什么呢?毫无头绪。又某天,从地铁站走回家,看到沿路的花基里有只狗在拉粑粑,它的新鲜粑粑周围还有无数坨,快要散架的、干透了仍保持形状的、还有点水润的。“就这还韦丁最干净呢,”我心想。我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在老房子里最后一晚的场景。


记录起来却一点儿不轻松,事情太多太杂了,很多地方需要解释。写出来的版本特地剪掉了好几个波折,不然文章得有两倍长。那段时间我白天焦虑论文,晚上写一段往事,竟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。写完之后就丢在那了,没往回看。但在那之后,时不时就盯着房子里的小铁钩、厨房柜、洗碗台的硅胶缝。都是我们一点一点建起来的耶。


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。在三明治短故事学院,导师会在15天时间里,指导你完成一个故事。如果头条发表,将全部退还学费。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,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(little30s),目前6月短故事学院已开始报名,6月17日开班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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